我母亲生过很多孩子,但活下来的只有我们四个。在过去的中国农村,妇女生孩子,就跟狗猫生育差不多。我在《丰乳肥臀》第一章里描写了这种情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上官鲁氏生育她的双胞胎时,她家的毛驴也在生骡子。驴和人都是难产,但上官鲁氏的公公和婆婆更关心的是那头母驴。他们为难产的母驴请来了兽医,对难产的儿媳却不闻不问。
这种听起来非常荒唐的事情,在当时中国农村里是普遍存在的现象。我的母亲怀着那对双胞胎时,肚子大得低头看不到自己的脚尖,即使这样还要下地劳动。她差一点就把双胞胎生在打麦场上。刚把两个孩子生出来,暴风雨来了,马上就到场上去抢麦子。后来这对双胞胎死了,家里的人都很平静,我的母亲也没有哭泣。这种情景在今天会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但在当时确是很正常的现象。
我在小说中写了上官鲁氏偷粮食的奇特方式:她给生产队里拉磨,趁着干部不注意时,在下工前将粮食囫囵着吞到胃里,这样就逃过了下工时的搜身检查。回到家后,她跪在一个盛满清水的瓦盆前,用筷子探自己的喉咙催吐,把胃里还没有消化的粮食吐出来,然后洗净,捣碎,喂养自己的婆婆和孩子。这件事听起来好像天方夜谭,但确是我母亲和我们村子里好几个女人的亲身经历。我这部小说发表之后,一些人批评我刚才讲述的这个情节是胡编乱造,是给社会主义抹黑。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在20世纪60年代,中国的普通老百姓是如何生活的。
因为频繁的生育和饥饿,我母亲那个年龄的女人几乎都是疾病缠身,她们三十多岁时,基本上都丧失了生育的能力;四十多岁时,牙齿都脱落了。
当然,不仅仅女人如此,男人也如此。孩子和老人也是如此。我们忍受痛苦的能力是惊人的。
我是我父母的最后一个孩子,母亲对我比较溺爱,允许我吃奶吃到五岁。我在这部小说里塑造了一个混血儿上官金童,他吃母亲的奶一直吃到15岁。他对女人的乳房有一种病态的痴迷,后来他开了一家乳罩店,成了一个设计制作乳罩的专家。我感到这个人物是一个巨大的象征。
有一些读者问我是不是上官金童,我说我不是,因为我不是混血儿;我说我又是,因为我的灵魂深处确实有一个上官金童。
小说中的母亲曾经痛斥上官金童是一个一辈子吊在女人奶头上永远长不大的男人,母亲说的其实是一种精神现象。物质性的断奶不是一件难事,但精神上的断奶非常困难。封建主义那套东西,在今日的中国社会中,其实还在发挥着重大的影响。许多人对封建主义的迷恋,不亚于上官金童对母乳的迷恋。所以,我的这部小说发表之后激怒了许多人,就是很正常的。
我在这部长达50万字的小说中,还写了上官鲁氏的八个女儿和她的几个女婿的命运。通过对这个家族的命运和对高密东北乡这个我虚构的地方的描写,我表达了我的历史观念。
一个作家,如果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研究政治的和经济的历史上,那势必会使自己的小说误入歧途,作家应该关注的,始终都是人的命运和遭际,以及在动荡的社会中人类感情的变异和人类理性的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