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女孩，约十岁，紫发，乌眼珠，白地黑方格长衫。正要将坐在树根上黑袍的的白发老翁搀起
”孩子。喂，孩子！怎么不动了呢？“
女孩 向东望着，“有谁走来了，看一看”。
”不用看他。扶我进去罢。太阳要下去了。“
”我，——看一看。“
”唉，你这孩子！天天看见天，看见土，看见风，还不够好看么？什么也不比这些好看。你偏是要看谁。太阳下去时候出现的东西，不会给你什么好处的。……还是进去罢。 “
”可是，已经近来了。阿阿，是一个乞丐。“
老翁有点纳闷”乞丐？不见得罢。“
“乞丐”的状态有点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 从东面的杂树间跄踉走出，踌躇之后，慢慢地走近老翁。
”老丈，你晚上好？“
”---阿，好！托福。你好？“
”——老丈，我实在冒昧，我想在你那里讨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极了。这地方又没有一个池塘，一个水洼。“
老翁轻点着头”——唔，可以可以。你请坐罢。“向女孩努了努嘴 示意道，”孩子，你拿水来，杯子要洗干净。“
女孩默默地走进土屋去。
老翁碰了碰 望着女孩有些发呆的”乞丐“”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阿阿。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
乞丐 有些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哪里去么？“
”——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乞丐用手指着西边 ”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个木杯来，递去。
乞丐双手接杯，“多谢，姑娘。”将水两口喝尽，还杯，”多谢，姑娘。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
”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
”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
”前面？前面，是坟。“
乞丐诧异地，”坟？ “
女孩连忙插嘴道”不，不，不。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乞丐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 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不知道？！”
女孩"我也不知道。"
老翁——"我单知道南边；北边；东边，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是于你们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料不定可能走完？……乞丐沉思，忽然惊起急道 “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那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乞丐“——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那么，你，”老翁摇头“你只得走了。”
“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
乞丐 举起一足给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哪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罢。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缘故罢。 ”
老翁“那也未必。太阳下去了，我想，还不如休息一会的好罢，象我似的。”
“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记不清楚了。
“唉唉，不理他……。乞丐沉思，忽然吃惊，倾听着，”不行！我还是走的好。我息不下。可恨我的脚早经走破了。乞丐准备走。
女孩“——给你！她递给他一片布”裹上你的伤去。‘
“—多谢，”乞丐接取布，“姑娘。这真是……。这真是极少有的好意。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乞丐就就着断砖坐下，要将布缠在踝上，但是，不行！”突然他竭力站起，”姑娘，还了你罢，还是裹不下。况且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
“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
“——是的，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但在我，这布施是最上的东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这样的。”
“你不要当真就是。”
“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象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我想，这最稳当。
乞丐看向女孩，“姑娘，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罢。”
女孩——惊惧，退后，”我不要了！你带走！“
乞丐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哦哦，……因为我拿过了？ “
女孩点头，指口袋，”你装在那里，去玩玩。“
乞丐颓唐地退后，“但这背在身上，怎么走呢？……”
”——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动。——休息一会，就没有什么了。
“——对咧，休息……。但忽然惊醒，倾听。”不，我不能！我还是走好。“
”你总不愿意休息么？
“我愿意休息。
”那么，你就休息一会罢。
“但是，我不能……。
”你总还是觉得走好么？
“是的。还是走好。
”那么，你还是走好罢。
”将腰一伸，“好，我告别了。我很感激你们。向着女孩“姑娘，这还你，请你收回去。””
女孩惊惧，敛手，要躲进土屋里去。
老翁说“——你带去罢。要是太重了，可以随时抛在坟地里面的。”
女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阿阿，那不行的。”
老翁轻声说“那么，你挂在野百合野蔷薇上就是了。”
女孩——拍手，“哈哈！好！ ”
老翁叹息……
极短暂，沉默。
“那么，再见了。祝你平安。”老翁站起来，向女孩示意，“孩子，扶我进去罢。你看，太阳早已下去了。”转身向门。
乞丐——“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他徘徊，沉思，忽然吃惊，”然而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罢……。随刻昂了头，奋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进土屋，随即关了门。乞丐向野地里跄踉地闯进去，夜色跟在他后面。
”风，在风中呼吸 ，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悲凉出离 这非人间的浓雾 我以我的哀痛显示于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难。。。将这些死者作为菲薄的祭品，奉献于哀伤的灵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