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拎着凶恶的黑猫崽,胳膊尽量伸长,好躲它远些。外公告诉穗子,这是一只名贵的野猫,至少八代以上没跟家猫有染过。“你看它的爪子,根根指甲都是小镰刀,给你一下就是五道血槽子。”穗子说:“它是我的猫,叫‘黑影’。”
外公很愁地看着这小野物黑螃蟹一样张牙舞爪,说:“起码再养它八代,才能把它养成一只猫;看它野得仿佛是只小兽。”
晚饭前,外公在垃圾箱里找到一些鱼内脏,用水冲洗干净,放在罐头盒里煮。他把拌了鱼内脏的粥搁到小野猫面前,它却看也不看,直着喉咙、闭着眼,一声接一声地叫。黑影一般在饿得两眼发黑,连一个乒乓球都拨拉不动的时候才会去吃那污糟糟的鱼肚杂。黑影基本上停止吃外公为它烹饪的猫饲料是在三个月后;它开始自食其力捉老鼠吃。有次它竟猎获了一只不比它小多少的鼠王。
外公说:“好家伙,这下人家要过猫年了,等于宰了一头猪!”
这次出猎黑影不是毫无代价,大老鼠给了它一记垂死的反咬,黑影肩部挂了彩。
穗子问:“黑影会死吗?”
外公说:“明天一定死——现在它就在发高烧,刚才我抓着它,它浑身抖。”
穗子问外公青霉素可不可以救黑影。外公说哪家医院吃饱了撑的,给一只小野猫打青霉素。穗子支吾地说,上回她得重伤风,医生开了六支青霉素给她,她实在怕疼,打到第四针就没再打下去。外公一向知道穗子属于一肚子鬼的那种孩子,主意常常大得吓人。他这时却顾不上责骂她。一条猫命就要没了。他说:“那也不行啊——你得在注射处打掉那两针才行,他们不会准许你把药取出来的。”
穗子指导外公:“你告诉打针的护士阿姨,说我不愿意走那么远,把药拿到附近的门诊部打,不就行了?”
外公依照穗子的谎言,果然骗取了护士的信任,把两支青霉素弄到了手。他又去医疗器具部买了注射器和针管。回到家牢骚冲天,说一只小野猫花掉了他和穗子一星期的伙食预算。外公把八分之一管的青霉素打进它皮包骨头的屁股。黑影果真没死,第三针打下去,它又开始凶相毕露。
黑影这回伤愈后变得温存了些。有时穗子抚摸它的头顶,它竟然梗着脖颈,等她把这套亲昵动作做完。除非她亲昵过了火,它才会不耐烦地从她手掌下钻开。它尽量放慢动作,不让她觉得自作多情。
这天夜里,房顶上的瓦又从半里路外开始作响。这次响声很闷,很笨。穗子瞪着黑暗的天花板,觉得在那响动中它如同薄冰似的随时要炸裂。
“扑通”一声,响动坠落下来。穗子朝窗外一看,见一只美丽的黑猫站在冰冷的月亮中。朝她走过来。走到她腿前,下巴一偏,面颊蹭在她白棉布睡裤的裤腿上,蹭着她赤裸的脚踝。它蹭一下,便抬头看她一眼。但当她刚有要抚摸它的意图,它便一缕黑光似的射出去。
黑猫却又试试探探向她走回。它的黑色影子在月光里拉得很长。穗子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一只猫。
我想,在穗子的余生中,她都会记住那个感觉。她和美丽的黑猫相顾无言的感觉,那样相顾无言。这感觉在世故起来的人那儿是不存在的,只能发生于那种尚未彻底认识与接受自己的生命类属,因而与其他生命有同样天真蒙昧的心灵。
这时她发现黑猫的坐姿很逗:身体重心略偏向左边,右爪虚虚地搭在左爪上。她蹲下来,借着月光看清了它右爪上的残缺被这坐姿很好地藏住。她同它相认了。
这时外公披着棉衣出来,一面问:“屋顶上掉了个什么东西下来,吓死人的!”他一眼看见的不是猫,而是猫旁边的东西。
外公用脚踢踢那东西,然后小心地蹲下去:“不得了了,这猫是个土匪,杀人越货去了!你看看它把什么盗回来了!”他将那东西搬起,把鼻子凑上去嗅嗅,然后转向穗子:“这下能过年了。”穗子看清那是一整条金华火腿。他抱着火腿往屋里走,拉亮了灯,凑到灯光里,眼睛急促地打量这笔不义之财。他跟自己说:“足有十来斤,恐怕还不止。你说你了得不了得?!”
穗子见黑影在门槛上犹豫,便给了它一个细微的邀请手势。它慢慢地走过来,后腿一屈,跳上了八仙桌。它在桌上巡察一番,不时回过脸看一眼狂喜的外公。它两眼半眯,窄窄的琥珀目光投到他眉飞色舞的脸上。它表情是轻蔑的,认为这位人类的苍老成员没什么出息。
然后它在桌子中央一趴,确立了它的领土主权。
外公说:“下回可不敢了啊?给人家逮住,人家会要你小命的,晓得吧?”他一根食指点着黑影。黑影却不去理他,修长地侧卧,肚皮均细地一起一伏,已经睡得很深。
到火腿吃得仅剩骨头时,黑影产下了一只三色猫崽。外公说这种“火烧棉花絮”的猫十分名贵。穗子却心存遗憾,觉得黑影果真被它的家族永远驱逐了出来。外公还告诉穗子,根据“一龙、二虎、三猫、四鼠”的道理,三色猫崽又有另一层的贵重:它是独生子,因而便是“龙”种。他说,一窝猫崽是三只,还能算猫;四只,就是鼠了,不值钱了,连耗子都不怕它了。
黑影在猫崽落生后的第二天就出门了。它总是在猫崽四面八方扭转着面孔叫唤时突然从门外蹿回来。黑影的乳汁很旺,猫崽一天一个尺寸。
黑影的外出又有了收获,一串风干板栗被它拖了回来。
外公这次拉长面孔,朝黑影扬起一个巴掌说:“还敢哪你?!再偷让人逮住你,非剥你皮不行!”外公的那个巴掌落在八仙桌上,黑影睁一只眼看看这个虚张声势的老人。外公说:“一共就剩八个手指头了,你还嫌多!再偷人家不揍你,我都要揍你!看我揍不死你!”他的巴掌再次扬了扬,黑影不再睁眼,它觉得这老人自己活得无趣也不许其他人有趣。
猫崽七天时,黑影没有按时回家。猫崽支起软绵绵的脖子,哭喊得一张小脸就只剩了粉红的一张嘴。第二天早晨,穗子看见一只大致是猫的东西出现在猫崽窝里。它浑身的毛被火钳烫焦了,并留下了一沟一桩的烙伤。伤得最重的地方是它的嘴,里外都被烫烂,使穗子意识到,饥荒年头的人们十分凶猛,他们以牙还牙地同其他兽类平等地争夺食物,在他们眼中,黑影只是一只罪恶的、下贱的偷嘴野猫,一次次躲过他们的捕捉,以偷嘴的一个个成功赢了他们。他们终于捉住它时,一切刑具都是现成的,他们号着:“烧它的嘴、烧它的嘴!”
外公和穗子一声不响地看着猫崽在完全走样的母亲怀里拱着,咂着一个个不再饱满的乳头。他们知道猫崽很快会放弃所有乳头,啼哭叫喊,抗议它的母亲拿空瘪的乳头让它上当。
穗子求外公给黑影上药,外公默默地照办了。穗子又求外公给黑影喂食,外公也没有斥她说:“有屁的用!”他叫她把黑影抱到亮处,他用勺柄将一点稀粥送到它嘴里。每次它一个战栗,粥随着就从它嘴角流出来。它睁开琥珀大眼,看一下外公和穗子。到了第三天黄昏,黑影身上出现了第一批蛆虫。
外公疯了似的到处找牛奶。他发现一户人家门口总放着一个空奶瓶,等着送牛奶的工人将它取走,再换上一瓶新鲜的牛奶。外公知道这户人家有小毛头。他自然不去动整瓶的牛奶,只把空奶瓶悄悄拿到水龙头上,冲一点水进去,把奶瓶壁上挂的白蒙蒙一层奶液细细涮下来,倒进一个眼药水瓶子。这样的哺乳持续了一个礼拜,猫崽早已没了声音,毛色也暗淡下来。外公对穗子说:你去找另外一户有小毛头的人家。
穗子把鞋也走歪了,终于找到了一个牛奶站。站门口停着两辆三轮车,上面满是空奶瓶子。两个送奶工人正在聊天,一会儿一阵响亮的大笑。穗子胆怯地走上前去,问她可不可以借两个空奶瓶去用用。两个人中的一个说:“你要空奶瓶干什么?”
不知为什么穗子开不了口。她觉得正是这样的人烫伤了黑影。她瞥一眼他们黄黄的牙齿和粗大的手指,进一步确定,正是他们这类人害死了黑影。
她拖着两只歪斜的鞋子走开了。
我这么多年来时而想到,如果穗子硬着头皮向两个粗大的送奶工人张了口,讨到了允许,从空牛奶瓶里涮出些稀薄的奶液,那只三色猫崽是否会活下来?它们若活下来,穗子的童年是否会减少些悲怆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