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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秋夏

  • 作者: 星星的奏鸣
  • 来源: 古榕树下
  • 发表于2018-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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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如果命运是一个人,他一定在水庄出没得比较频繁,并且留下了斑斑劣迹。
    对水庄人来说,他们不觉得命运是神。他们见惯了命运诡谲的身影,命运到来的时候总是背着一个行囊,不声不响,当他们期待那里面是糖,他拿出来的却是一把冰霜。他们想对行囊一探究竟,然而却无法接近一寸。渐渐地水庄人宽厚的外表变得木讷,内中热血消耗殆尽、冷峻潜滋暗长,在许多悲伤的时刻,他们唏几声嘘,叹几声息的间隙,会夹杂着一声荡气回肠的浩叹:"命!"仿佛这就是最公正的裁决,全然不顾命运自己的辩护......
    所以,在苦瓜出事前,聊天的人群中偶尔会响起一声嗟叹:“文秋......哎!",人群便集体沉默下来,然而关于文秋的话题终于没有谈起。在乡亲们的共识里,乡村教师到底还是让人眼热的工作,更何况如果侯孃碰巧在场,便适时地叉开话题,那洞穿世事的表情,意味深长的语气,仿佛从来就知道说什么也无济于事,让小镇人折服,隐约觉得她和命运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
    水庄隶属于清河镇。
    在小镇街上打孩子,乡里隐约可以听见那孩子的哭泣;乡里的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小镇饭也熟了。
    从水庄到小镇要过一条河。河水很清,平日这条河水流并不急。一座桥横跨河上,那是多年前镇上刘老太爷还在时捐资修建的。多年前有一天,盛夏的一天,
    一连下了三天暴雨,第四天逢集,天晴了。有乡下人一大早来赶集,其中有一个卖柿子的,水深处也只齐他胸,他本也水性好的。但他竟看见一只秤砣在水面上漂着,他就伸手去抓,他的柿子筐就歪了,人就倒栽进水里了。本来岸上有人伸了根扁担救他,他舍不得那一筐柿子,扎进水里捞东捞西的,被捞起来时人已经淹死了,头发上粘着柿子蒂,手里紧拽着一个秤砣。他的死象谜一样流传甚广,在传说中,那只会漂的秤砣成了阎王爷的秤砣......然而刘老太爷听说后却落了泪,并且捐建了这座桥。
    有了桥,乡下来赶集的更多了。 镇上只有一条主街,逢集有卖瓜的卖果的卖粮食卖宝塔糖的......把条大街挤得插翅难飞。两旁是清水砖墙的店铺,干净敞亮得让乡下人睁不开眼。其中有一间刘家染坊,铺子里有各色花布洋布,水庄人逢集赶集时若花一两个钱把土布染染,能欢喜上大半年。
      是从什么时候起,一条铁路从远方跋山涉水而来?街里头殷实人家的女眷只记得从此便用上刘先生从大上海带回来的香胰子和头油 ,这足够水庄的大闺女小媳妇羡慕的了。水庄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庄,可水庄人还只用皂荚树的皂角洗衣服。每逢收割季节,站在稻田里,看火车从湛蓝的天际伸出来,就像金色浪花之上跳跃的一群大黑鱼,游向遥不可及的地平线。水庄的闺女娃子们最大的梦就是去镇上车站——去聆听火车经过时大地的震颤,想象着香胰子和头油,想象着她们从未到过万水千山。
    水庄的规矩是不给闺女上学的。水庄女子生得虽不比小镇女子逊色,却从并不知道自己的美丽。水庄的女子至多会写自己的姓、能背诵几句自己兄弟念书时偷听来的古文的时候 ,镇上的闺女们已经看到过孟姜女哭长城的画片了。水庄女子的前途大多有两个去处:嫁到镇上或嫁到庄上。
      水庄曾有女孩子嫁到镇上,生儿育女也就成了街上人,回娘家的时候,体体面面的。
    这是以往。后来解放了,时代不同了,小镇出身不好的女子反倒羡慕乡下,水庄长大的文秋当上了乡村教师,还竟差一点儿进了省文工团。文秋大名叫芝兰。许多年后,当芝兰老师与婆婆在凄清的豆腐坊倾听石磨吱呀的演唱时,她真想再跟爱夏比比谁唱得更好。
    那年省文工团的方指导下来选拔新秀,来到这个北国江南的小镇,看到一条大河将水庄与清河镇隔开,河水时深时浅,但始终能看到河床上的鹅卵石。天气晴好的时候,镇上的闺女媳妇到河边洗衣,水庄的女子在对岸的河边洗衣,每人找一块大青石当搓衣板,远处望去一片白白的手腕子如水鸟在两岸翻飞,叽叽喳喳的手上却一个比一个下劲,有一点残灰没有荡涤干净就是自己吃了亏似的。方指导一下就爱上了这个地方,决定在此地特招一个文艺兵。
      爱夏人称二姐,比文秋大三、四岁,在小镇长大,高挑个圆脸盘,月牙眼晶晶亮活泼泼;文秋白白净净,星星般宁静的眼睛藏在浓密的睫毛下。都是眼睛会笑的不谙世事的少女。?
    那年三里井小学正式停课,乡村教师芝兰跟着基本干民兵队走街串巷地巡逻、在电影院门前小广场上兴冲冲地排演《红灯记》,一式一样的绿军装穿成了全庄全镇人过目不忘,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在身后如游龙戏水。
    五类子女爱夏羡慕地仰望。
      那时小镇人经常能看到爱夏把部队营建里军官太太大盆大盆的衣服搬到河边去洗,清汤挂面头一丝不乱。她洗干净、晾晒好再送回去,只得到一件旧的罩衫,罩衫经水洗无数次本身也快要变成了水。
    爱夏与文秋第一次相见,爱夏穿着军官太太送的快要变成水的旧罩衫,秀挺出挑,被文秋从台上一眼看到。中场休息的时候文秋走近爱夏,想看一看她的衬衣,却被爱夏一把拉住,对她的军装看了又看,抚了又抚,两个人同时笑起来。心直口快的爱夏告诉文秋什么地方唱得够味,什么地方要高亢起来,文秋心领神会。
    省文工团来的方指导是先相中文秋的。方指导是省剧团抽调到文工团专管样板戏的,激情四溢、相貌堂堂,舞台上演仁人志士不用化妆,但是一开口声音温柔至极,简直像命运的一个诡计。文秋在电影院门前小广场演铁梅,像水庄四处生长的油菜花一样灿烂饱满,方指导一下子喜欢上了,要把她带回省城培养。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文秋的命运即将和遥远大城市的灯火辉煌联系起来了......文秋的爹娘已经预备欢送自己的女儿了,水庄的大姑娘小媳妇对文秋眼红得恨不得咬她一口,不料节骨眼上,方指导说了一句:“文秋就是本镇的铁梅!”
      文秋下意识反驳道:“ 二姐比我更象铁梅!”
    “二姐是谁?”方指导一下子来了兴趣。爱夏梳着一头清汤挂面,看上去跟铁梅不相干,但她一开口,铁梅就活了,歌声象长了翅膀盘旋在小镇和水庄的上空,然后又飞向遥远的地方。方指导愣怔了一会儿。这还是他管样板戏以来没有的事。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要把爱夏带回去。
    结果,爱夏政审通不过,而文秋也跟文工团擦肩而过了。

    镇子小,镇上人都晓得爱夏的大哥人称“新华字典”、又是“新闻记者”,却没有机会升学,也没有机会参军,只得在大桥队里打石头。眼瞅着就要被青春遗弃了,那些得过过世刘家太爷照顾的,私下托人为他说媳妇终于有了眉目—— 一个百十里外穷乡僻壤李贫农的女儿,李贫农的女儿面黄肌瘦,裤子破得盖不住腿上的疮。他们父女俩起先并不待见五类子女,在镇上的豁耳朵老黄嫌她牙齿黄之后,他们降格以求,来跟爱夏大哥相亲。
    院子是好院子,贫农女儿一下子就爱上了。便拉着爱夏的大哥去登记。爱夏的大哥不知所措:”我身上没钱......“ "我有!"贫农女儿极其豪迈地说了两个字,一桩婚事便成了。
    登记过后,总要成亲的。新娘捎话来说有新屋迎亲就好。
    新屋......
    原来的三进青砖大宅院如今住了好几家, 他们自己家只分得一个角落的厢房,爱夏和妈住里间,哥哥又在外面接了个棚子安身。
    爱夏听到哥哥在棚屋拉了一夜的二胡。
    让哥哥住进里间,小棚屋只能容妈一个人。 她只有走路。此前她还觉得自己是个孩子、不谙世事,可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她是五类子女,在她快乐的时候,一想到此,她就再也高兴不起来。
    她不允许剥削阶级的子弟接近自己。她暗自起誓,死也要死得光荣——嫁出去死,嫁个"好成份"再光荣地死。一条街的侯孃牵线介绍了房产公司的八级泥瓦工。小镇人都知道,侯孃是个救急的能人。
    “好成份”八级泥瓦工人称大老K,比爱夏大十多岁,体壮大,仿佛巨人国来的,又面白,走路就像个北极熊。
    爱夏是怀揣一把锋利的剪刀出嫁的。
    大老K是一棵久旱逢甘露的树,她的剪刀被没收了。她赴死的决心遭到了强暴,溃不成军。
    房产公司分给大老K的住处在后街的深处,很幽静,偌大一处院落只住他们一家。
      那时镇上正值年华的女子都记得怀孕很久的爱夏腰身依旧窈窕婀娜,可是她们知道她的男人是谁,她们都失去了女子的妒心,看到她男人,她们对自己的庸常男人少了一点抱怨。
      与爱夏的伶牙俐齿相反,大老K的咽喉部如同养了一眼泉,外人听他讲话,听到的是咕噜如涌泉声加上暗语般的密码,听的人学他的话,学得有模有样,末了加上讥笑。这使大老K始终难以带徒弟,更加重了他的暴躁情绪,他要从自己的女人身上找回男人的尊严。?
      爱夏留了长发。她的长发,细柔却桀骜,顽强地卷曲,遮掩不住她的伤口。除了挨打,她最受不了大老K用脏话随意辱骂她的家人——她用高亢的本该征服众生的嗓音与大老K辩论。一长串“咕噜”声之后,大老K失去了耐心,劈头盖脸抓住她的头发,爱夏用高音骂、用低音骂,就是不哭出声。大老K用大蒲扇般的手掌抓起她,摔在地上,再踢一脚。
     那时的傍晚总是血色夕阳。常会听到街上传来嘶喊,那嘶喊从后街深处的一座院落翻墙出来,挣扎着,先开始激越,越来越喑哑......
    不知何时,大老K打累出门去了,惊起院墙上一溜脑袋。周围尘土飞扬。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水庄和清河镇都坚信人和草木一样,无论干旱、洪涝还是风调雨顺,无论生、死还是半生不死,都是天意。
    随遇而安,象日出日落一样把日子过下去——这就是规矩。规矩,金科玉律、天经地义。祖祖辈辈就存在的根深蒂固之树。人,需要树的荫蔽。
      有时候树下的人自己也变成了树,成了树的一部分。对文秋来说,省城离她太远了,她是一颗故乡树。
      这话是老徐告诉她的,这个老徐,他讲话令她沉醉,觉得比戏文好听。老徐是外乡人,上过高中,在他高二那一年,学校停课了。他串联过全国很多地方。途经清河镇时被挤掉下火车,接下来最快的一班客车也要三天以后了,他去找站长软磨硬缠要搭货车,正好站上的老乘警被挖出来是美蒋特务,站长分得清敌我,把铁路制服硬塞给了他。
      老徐其实不老,高大俊气。不说别的,那身挺括的制服就是身份和地位,锃亮的铜扣闪着金光,在姑娘们爱上他之前,她们的父兄已经把他看做一只耀眼的金饭碗了。
      方指导走时,文秋去车站送方指导,火车一开动,站台上老徐就对没心没肺的文秋叹了口气,绘声绘色地告诉她失去了什么,老徐把省城描绘得如宫殿一般,末了还咂咂嘴,说到文秋柔波的眼里满是涟漪,老徐又轻轻叹了一口气,也许你是一棵故乡树,而我就是为了专门来栽种到你身边的。
      他的话里透出的忧伤和诗意深深吸引了文秋。
      文秋本能地觉得,树跟树本没有什么不同, 是它们栽种的土地决定了它们的高低贵贱。 既然她和老徐已栽种到了一片土地上,就是一生一世了吧。
      文秋真是这么想的。 这想法令她羞红了脸,表情却象是闻到了缭绕的小磨油香气。
     老徐给文秋的聘礼,是几壶小磨油。那时谁家能吃到小磨油?连侯嬢也稀罕、也金贵小磨油。 侯嬢是小侯的娘,鼻子尖红红的富态女人。小侯的姐夫是县商业铺二把手,谁不求商业铺?早早就把小侯调进县武装部里。
      小侯黑黑的面皮,镇上老人几乎都记得他小时侯倒坐人家门槛吸溜鼻涕的样子。
    调动后小侯是难得一见了。偶尔回来一次,眼睛总望着远处,踩一双军用皮靴,气宇轩昂。
      虽然老人们对此腹诽甚多,但由衷地觉得还是县城养人。年轻的一代更把他视为偶像。
      婚后不到一年,老徐也活动到县铁路上。
      一开始,老徐还张罗着给文秋调动,县铁路局某长的老闺女不大高兴,老徐就冷了。
      老徐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文秋觉得和婆婆更像是夫妻。
      晚饭常常是,婆婆一边把热好的面条倒上小磨油递给她一边说:男人嘛,年轻都这样,日子长着呢,慢慢就好了。
     文秋脸软,接过来,在搁到灶台上,手迅速地抽回来,像烫着了。
      彼此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小磨油的香气飘散了,剩下一碗冰凉的面,像一个巨大的句号横亘在昨天和明天之间。
    好在怀孕了。两个女人都松了口气。很快文秋肚子一阵阵地疼,她知道快生了。
      婆婆唠唠叨叨,如今不兴接生婆了,非送文秋去医院。文秋不吱声。婆婆是老徐从家乡接过来的,年轻时公公就走了,婆婆一手拉扯一个家,婆婆懂。
    ? 文秋头胎,爱夏二胎时, 她们在镇医院板壁隔开的产房里相遇了。
      由于挨打,爱夏的二胎意外早产。早产儿生下来不哭也不叫,黑葡萄似的眼珠静静地注视着天花板,小手指缓缓地划拉着头,仿佛在梳理头发,又像在犹疑是否留下。镇医院鹰钩鼻子的大胖护士用鹰爪一样的手指一把将他按进了马桶:“大老K, 你都有个娃了,这个就不再要了!”
    无数灰尘在光柱里翻滚。太阳强行照射进来,刺得人眼睛生疼。生头胎时,爱夏精瘦却奶水充足,总是帮别人喂养宝宝,大老K很不悦,骂骂咧咧,仿佛自己儿子的财产流到了别家孩子嘴里。而今,大老K眼睁睁地看着活生生得婴儿渐渐没了气息,还要亲手提出去掩埋......如同中了魔怔。
    镇医院只有一间产房。文秋是被婆婆送来的。婆婆托人算过,生下来果然是男胎 ,婆婆喜极而泣。
    男人没露面。
    男人还是没露面。
      算什么男人啊,畜生!婚,真是女人昏了头才结的呀!文秋想骂,但骂不出口。
      "慢慢就好了......女人的伤能好么”,文秋不言不语,任婆婆用军大衣把她裹起来,用板车拉着她一路颠簸......眼泪有时顺着脖子流到军大衣前襟,有的从脸颊就直接滚落了。
      产床上文秋一声也不叫,再疼也不叫,她给自己赌气,那个叫命运的东西要是那时出现,她会把它摔死!婆婆像是看懂了她,把襁褓中白白净净的婴儿塞到她怀里。儿子紧闭着小眼,小手脚挥舞个不停,口里咿咿呀呀,她想等他睁开眼,看一眼,如果像那狗日的,她就去死!儿子真就睁开了眼,那是天使的眼睛,眼神清亮而美好,分明像自己。
      婆婆给文秋碗里倒上小磨油:吃吧,吃饱了下奶。
      出院前,爱夏帮文秋喂饱了婴儿。
    爱夏说,就叫苦瓜吧。

      小镇的风是不知不觉暖的。
      一个逢集的、阳光明媚的春日, 爱夏在集上售卖自家院里鹅产的蛋,青白的壳,优美的椭圆形弧线,将她的整个巴掌占满。对着阳光,能看到里面影影绰绰的生命。
      忽然,爱夏将鹅蛋放回竹马篮,拨开人流向一个豆腐摊走去。豆腐摊旁文秋左手提着称杆、右手给一位老乡比划着称星,爱夏不容分说把鹅蛋和十元钱塞进文秋的大襟口袋里,又对文秋嘱咐道:为了苦瓜,五月端午买两盒点心去看看侯孃,她女婿也回来哩!
    文秋还来不及反应,爱夏就消失在人群中。
    小镇的聚散,皆象云一样,风一吹云聚了,风一吹云又散了。
      文秋将爱夏的十元钱退回来了,又捎来一盒山里红。
      爱夏若有所思地捻起一颗,一咬,酸得倒牙,酸得浑身一激灵。激灵之后竟也有丝丝的甜。甜得她流出了眼泪,流着流着,她嗷嗷地哭了,瘦肩抽动着,不能自已。
    一直,她像一名披盔戴甲的战士,再多的心酸也只能使她在婚姻场上呐喊征?战,而那种丝丝微微的甜,不易察觉的甜,却使她暗自泪流满面。
      她现在管大老K叫“老驴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跟“老驴熊”又有了三个孩子:二宝、三星、四贝,他们有了一个小小的吵闹的帝国。
      那时他们一家已从后街小院搬到了车站街的楼上。她像粗俗的妇女一样在晚饭时呼儿唤女,拧他们的耳朵,大声呵斥几句。“老驴熊”在镇上属于高工资,最爱喝酒吃肉。爱夏把他照顾得像个皇帝,为他做吃做喝,为他置办衣装,让他显得年轻一些。她对时兴的布料、款式总是兴致勃勃。她要一家人精精神神、兴兴头头地活着。“老驴熊”有高血压,吃着各种降压药还不时头晕。平日里他像个孩子令她担心,怕他冷着热着、累着饿着,怕他血压升高,她心里视男人为屋顶,她自己是承重的檩,男人再熊也是孩子爹,她不要屋顶开裂,她宁可自己这棵檩断裂,她自己承担所有的家务,不知不觉早已代替了男人的位置......“老驴熊”大半工资自己留着花,不做任何家务,为了贴补家用,爱夏自己去打各种零工,从为人理发到为建筑工地运土拉板车。
    她是过苦日子的一把好手。她走出去,打扮得像个幸福的女人,没人敢拿看悲剧的眼光看她。
    除了有时候深夜打临时工回来,一家人都睡熟了,只闻大老K的鼾声不绝于耳......看到阳台上菊花正好,朵朵相互偎依,伤感向她涌来,她简直无法呼吸。好在还有桂花,闻一会香味,她又会清醒过来。
    "老驴熊”从不做家务,偶尔浇浇花。在某一个吃饱喝足的晚上,微醺而未醉的时刻,他把双下巴支在胸前打个饱嗝,然后抚着肚皮,用满足的眼光看着她,说她性情太直,勤劳肯操持,心地实在不坏......那就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夜晚,那种温馨的时刻像黑暗中倏忽而逝的耀亮,照得她睁不开眼睛。
      看着孩子们一天天健康长大,她巴望他们替自己争气——她小时候见过外公种桂树,外公说,土地是最重要的,只要土壤肥沃,即使种子不够好,也是能成才的。
    为了孩子们,爱夏逢年过节都要给小侯的娘送份厚礼。侯孃的女婿在县商业铺是二把手,听侯孃说就要升一把手了,还跟县长一桌吃过饭哩。见到爱夏,侯孃鼻尖的红蔓延到了整个鼻翼,用眼角把爱夏送来的糕点、罐头和厚厚的衣料略一打量:“爱夏哟,不是我雪(说)你,来看看还拿东西!”爱夏笑盈盈地推过去,月牙样的鱼尾纹升起:“大妈啊,是阿宝的心意。” 阿宝是爱夏的二儿子,相貌俊气却调皮,爱用侯孃的拐杖学卓别林走路,爱溜进电影院看陈佩斯电影,爱夏想送他当兵收收心。侯孃早知道爱夏有求于她,小镇上小半的人都有求于她。她嘴上还客气着,表情却隐含着倨傲的。爱夏并不介意。她懂得底层生存之道,总要求人的,不若开开心心地、大大方方地,她尽送金贵东西,都是侯嬢真心喜欢的东西,生怕侯嬢计较自己礼数不周。从娘家住的大院角房出门一拐弯就是侯嬢住的瓦屋,亮亮堂堂,像是从一段百结的愁肠走向了一个豁然开朗。爱夏不晓得这瓦屋曾经也是娘家的,在她很小的时候这些已经与她家无关了。爱夏从不舍得买那么金贵的东西给自己娘家妈,她知道买了妈也不会要,还怪她手大不把钱。仿佛那些金贵东西,做出来就是配侯嬢这样的人物,自己娘家人想也不敢想。侯嬢极喜欢爱夏来,嗔怪她手大破费,可眼里尽是喜欢,伸手不打送礼人嘛。大老K的工资不足以养活一家子,爱夏哪怕去替别人洗衣、拉板车,也要在人前站得体面。爱夏指挥若定,像个将军,可孩子们都知道父亲才是真正的君主,坐享其成的是父亲。她是免费的保姆,却比保姆尽心。她仔仔细细地清洗一家人的衣物,不允许一点点污渍。那时河水早已经不再清澈如以往,大老K单位借给的楼房用上了自来水,天气晴好的时候,她坐在阳台的自来水龙头边,一遍一遍地搓揉、一遍一遍地清洗,像反反复复的咏叹调,直到洗衣水清得能喝下去,她再也没有理由咏叹下去。
    有时候她会想起遇到文秋的那一天上午,她本来该去河边洗衣服的上午,阴差阳错的,就给自己放了假去看戏,要是她去河边洗她的衣服、没有遇到文秋多好......她真的对不起文秋,这么想着,一滴久违眼泪落下来,有一点浑浊,象逐渐变得浑浊的清河,如今再也见不到河边洗衣的人群,她也很久没有文秋的消息了。
      尽管县城只有几十里地之遥,却是不同的土质。
    文秋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只知道男人像陌生人,婆婆捎话也不回来,亮亮完全不认识他了。
    山不是山,地不是地。山还是山,地还是地,火车还是在铁轨上轰隆隆地来去。老徐这棵树却连根移走了。说她是故乡树的,自己却走了,去栽种到别人身边了。她冷笑一声,想骂却骂不出声。寂静长夜,他的话还在耳畔,恍如昨天,又彷如一个幻觉。她不再是自己,带着儿子,与婆婆守着豆腐坊。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该去往哪里? 去到哪里都是火车脱了轨,生活整个都得倾覆。她不是没有想过离婚。她觉得没有必要,本已是枯死的枝,让它自己掉落吧,何必去剪?听说老徐那个女人又给他生了个闺女,但只要婆婆活着,老徐打死也不敢提离婚。她的心象道岔一样扳来扳去,还是扳回最初的轨道了。还是在轨道上走吧,有一个方向,终究要到站的。水庄女人历来如此,她们的长辈告诉她们: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她们水庄是不出产"坏女"的。
      无数个孤独的静夜,文秋欲哭无泪的长夜,她想到爱夏,想起那个夏天,她穿着绿军装,在台上唱铁梅的那个夏天,她为爱夏叹服的那个夏天,她遇到方指导的那个夏天。她今后再也不会唱了......她甚至隐隐地恨爱夏,她出现得真不时候......但恨很快过去了,她心里连谁都恨不起来了。
      爱夏现在还唱吗......她想当面问问她,自己唱得真的差一些吗?就象她想问问老徐,自己真的比那个女人差吗?这是她始终问不出口又挥之不去的问题。这问题折磨得她精神恍惚、形销骨瘦。
    老徐回来了,痛哭流涕。求文秋原谅他。文秋狠狠扇他一耳光,他们都哭了,眼泪流在一起,象发大水,把文秋弄醒了......一个黑影正捂着被她抓伤的脸,在她床边摸索......却不是老徐,文秋揩掉脸上的涎水,怒声呵斥,又作势再去抓,对方捂着脸跑了。文秋浑身颤抖,披衣起身,将豆腐坊大门拴好,又搬张椅子顶着自己房门,想想又去院里卸下石磨的手把,拿进来顶住门。月光很冷,只听到蛐蛐的叫声和隔壁婆婆的鼾声此起彼伏。正是深秋,夜很深,文秋浑身冰凉,眼泪鼻涕流在一起......泪眼朦胧中,一双精灵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自己。像她一样的眼睛啊,她的骨肉!苦瓜伸出温热的小手,轻轻地揩拭她滂沱的泪:“妈妈,你为什么哭?为什么家里没有爸爸?”
    文秋握住苦瓜的小手,在脸上摩挲:“你爸,他被火车带走了!”
    “啊?他死了?”
    文秋点头,又摇头。
    “那什么时候我能见到爸爸?”
    “......你长大就见到了......”
    “长大......还要长多大?”文秋无语。她已经几年没有见过老徐了,婆婆病了也不回来。她一离开小学校的讲台,不是照顾苦瓜和婆婆,就是陷入豆腐坊的吱呀声中,那个叫丈夫的人已从她的生命里死去,她的眼睛不再会笑。唯有儿子,乖巧懂事的儿子一日日健壮俊朗,她要他从她的小学校毕业后,上县里的重点中学,然后大学......留在大城市,成家立业,让那个”爹“自己打着自己耳光来巴结。敦敦实实的儿子让她欣慰,她的日子将会过去,随她的苦一起,随着那个问题......
    像一个烈女,为了儿子,文秋要去开疆拓土了。
    文秋先去找了爱夏。
    彼时爱夏用拉板车积攒的钱在小镇最热闹的电影院对面盘下一间小门市部。二宝没能去参军,侯孃的意思似乎阿宝参军还要打点一番。老大考上大学了,学费是公家出,可路费生活费要一大笔......而且三星和四贝将来还要用钱、还要求人的,不能让侯嬢说自己不懂规矩。规矩在哪里?规矩就在五嬢的嘴上。上嘴唇是规、下嘴唇是矩,一张一合,就是王土,对方就得臣服。谁也说不过侯嬢。她这辈子只唱过一回,今后再也不会唱了,但她要她的崽自由地歌唱, 在远离规矩的地方歌唱!她要赚钱,赚多多的,就是榨干自己的骨头也行!在做永远做不完的劳役的间隙,她也会不由自主地哼起小调来。听了她的决心,大老K起初很高兴,发誓要戒酒,血红的眼睛竟有些坚定。誓言话音还没掉地又喝掉几盅。
      门市部在电影院对面,卖的都是时兴的衣料,爱夏还负责免费裁剪。彼时的爱夏学得了一手好裁剪,先前那把准备了断自己的剪刀如今在她手中翻云覆雨,那些电影散场后小广场上的人流,横过马路就进了爱夏的门市部,对爱夏描述一番电影里的V字领、喇叭裤,一会儿功夫一式一样的就剪出来了。
      人来人往好不热闹。爱夏晚上住在门市部,事事亲力亲为——办货、售货、看店、去银行贷款、交各种税......她没日没夜地忙碌,一分一厘地数着钱,连去公厕小解的几分钟也舍不得。但是文秋的事爱夏立刻答应了。
    她们俩带上钱和一些点心水果。侯孃见到文秋,有些吃了一惊,脸上变有了一些不自然,看到爱夏递上的时兴的一块毛料,脸色又暖起来。侯孃的家很大,与爱夏娘家相邻,却是另一番景象,酒席设在堂屋里,十分敞亮,席间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侯孃的女婿也姓侯,挺和气的,还说如今商业不如以前了,夸赞爱夏眼光好,比县城不差,又看到文秋拘束的很,便主动搭话,问清楚之后,他象想起什么似的:当年,不是有个方指导有封......侯孃急插话:是啊,她那时侯小,没气(去)。说完望了文秋一眼,那是文秋从未见过的陌生眼神,文秋心里一紧,该说的话全忘光了。
    许多年后,当徐文亮空着裤管躺在病榻上,回想起那个晌午,他的心依然会颤抖:那天晌午,妈妈打了他,平生第一次。她这一次没有哭,但是很生气,仿佛他弄坏了她的珍贵的东西——那种她一直坚持的骨气。许多年后,他才知道,尽管妈妈管他叫“苦瓜”,可那时的自己是多么幸福,有妈妈,有腿,虽然与别的孩子比没有爸爸。
      苦瓜妈,也就是文秋扑进涨潮的河水的一刹那,她的脑袋有瞬间的清醒,她看到的是苦瓜的通知书,方方正正的纸上,盖着县中朱红的印章,徐文亮,这是三里井小学、不,整个乡里,唯一被县中录取的名字。
      通知书是别的孩子带回来的。那天晌午,亮亮说自己考不上,不想再上学了,要陪妈妈磨一辈子豆腐。她气急败坏:"磨一辈子豆腐,你怎么这样没出息!你这样,你老子不会认你!"
      一直以来,她给予苦瓜双重的爱,这是她唯一一次凶苦瓜。苦瓜早熟的大眼睛安静地看着她,忽然掉头走开了。然后,通知书就来了,但是晚了。
      如果通知书早来一会儿儿......
      那是小学校升学考试之后的事。水庄没有中学,镇上有所初中,但好的中学要去县里上,能考上县中的,每年都是凤毛麟角。
      考完后,苦瓜说不想上了,要去县城找他爸。她狠狠地凶了苦瓜,她不想她的孩子这样没出息!可是苦瓜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对有些风言风语也是若有所思的样子。苦瓜真的去找他爸爸了,沿着铁路走,只顾得躲火车,却不料踩中了工程队的炸药,双腿血肉模糊,嘴唇惨白惨白,躺在县医院手术室里,两只血染的裤管被抽空了似的瘪......
      文秋赶到当场昏倒。
    惊叫声。很多的人头攒动,把她抬起来摆弄着,似乎那已是别人的身体。一切远得象电影。她无法走动。不能用头撞墙,可她的心鲜血直淌!她恨自己!她恨得把头发抓掉一绺又一把,她恨得眼泪从滚烫到冰凉,她恨负心人害了她娘俩,她恨那奸夫淫妇!她恨天,她恨自己不能替儿子!哭了又哭,眼泪淌得象行将熄灭的风中的蜡烛。她看不清谁来了,但听出了老徐的声音。
    老徐真回来了。镇静地在苦瓜的手术单上签字,字迹却颤抖 ,抖得如同交织的道岔一样沟壑纵横。
    文秋想打,却没有力气,手臂软得抬不起来。

    命运这次没有背行囊,而是带了一把刀。当他把大悲恸塞进刀鞘里,脸上还挂着神秘的微笑。
    那一天是个雨夜,雨下了一夜,天还没亮。电闪雷鸣。在门市部守夜的爱夏隐隐听到雷雨声里夹着人声。非常凄楚的歌声。在电影院前的小广场上迎着雨水飘扬:“你这样浑身血满脸伤.....浑身血——满脸伤......”爱夏起床从门缝里向外一望,看见大雨中一个疯女人还在唱。爱夏撑把伞走近她,一道闪电劈来, 爱夏看清了疯女人是文秋。爱夏彼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伸手拉主文秋,文秋挣脱不了,拼尽浑身力气给了爱夏一耳光。爱夏懵了,只感觉浑身无力、天旋地转,疯女人又捡起半截酒瓶,碎玻璃扎破了她的手,鲜血很快被雨水冲走,她毫不在意,仿佛根本就不是她的手,又用头撞墙,撞得咚咚响,仿佛根本就不是她的头。爱夏紧紧抱住她,文秋又撕又打,爱夏觉得那不是文秋,文秋力气小,而此时这个女人力大无比,象一匹母狼......她高喊着来人,她的喊声淹没在雷声里。
    自从截肢的儿子被老徐接走以后,文秋已经濒临疯狂。单薄的她总在瑟瑟发抖。脖子里尽是自己抓的血印,她多年习惯了默默无声,她惊奇于自己还有声音。她上一次大声哭是小时侯,大(爸爸)背她过河的时候。因为她要看小鱼,大没有走桥上。在大背上,她低头看到河水湍急,忍不住大哭起来,大哄她摇她,告诉她河里有小鱼,她真的看到了快活自在的小鱼,她给阿大讲在这样的河里做一条小鱼也很不错......她用手被揩泪,想起大的小手指断了一截,是她出嫁时大给她打嫁妆大衣柜受的伤截掉的,后来大就走了......便又哭起来。她哭着跑到河边,想找到大,大哭一场,正值汛期,涨水了,小时候很清的河水已经有些浑了,她担心小鱼怎么样了?就伸出枯瘦的手去摸。
      文秋失足落水后, 三里井小学和乡里都来了人打捞芝兰老师,但一直没有找到她的尸身。有人说,文秋漂去县里看儿子了,也有人说,文秋变小鱼了。
      爱夏病了。吃不下任何东西,吐得昏天地黑。把胆汁都吐尽了。医院的仪器真是厉害。一检查,竟查出许多病。爱夏躺在病床上,膝盖以下腿杆似干柴,全身无法伸直。她觉得自己很累很累,很轻很轻,尘世像一个梦。二宝抱着她从一楼到三楼检查,又从三楼转回一楼的危重病房。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时交代二宝许多话,糊涂时连阿宝也认不出。
      福音堂建在清河河堤最高坡上,在镇上已有些年代了。爱夏不要再花巨款治病了,她要阿宝背她去河边福音堂。爱夏向主祷告,唱赞美诗,唱着唱着留下泪来。在她心里,她亏待了一个女人,如果不是她嘴快话多,她也许就是另一番命运了.....文秋走了,走得匆匆......她不能赦免自己,她被永远烙印在罪里。这尖顶的砖坯小楼啊,手贴上去竟然还有温度。一年一年它屹立于风霜雨雪的,看尽了人间的种种苦和痛,如果是人它也许早已变得冷硬......它曾经被践踏毁坏,被污蔑成帝国主义,后来经过修缮,又重新敞开了博大的胸怀。信众里每多一个人,本像一滴水流进了清河里,但爱夏佝偻的身影,是连造物主也会为之落泪的木材棒一样的身影,那身影干瘦至极,就是用油坊的碾子也碾不出几滴油来了。 不用听也知道那身影的祷告是何等虔诚......有阳光的时候,在教的人们总能看到她的影子与福音堂长长的影子融为一体,分不清谁是谁。
      她仿佛置身于一大片草地上。一对白衣白翅的天使降临了。她们对她微笑,她们的微笑美极了,是她见到的最美的微笑,能把她融化,融化成一个婴儿。
      她要跟她们一起去了。

      年关近时,下雪了. 小侯从县里放假回家,破天荒头一次没有看到爱夏去送礼。才知道爱夏和文秋在同一年双双去世。
    消息很惊人,好在侯孃虽然背有些驼了,看上去倒还硬朗,这让小侯略安心一些。
    忽然他想起什么似的:“哎,妈,省文工团有个姓方的,曾经从省城给芝兰发过一封信,好像是什么通知,县里让我捎回来,我让你给她了,写的什么啊?”
    “你这孩子尽下雪(瞎说)滑一阵(发癔症),哪有这回事?”侯孃迅速反驳。
      小侯愣怔了一会,看到侯孃眼神,似乎明白过来:“哦,那通知老早老早了,可能,没有吧。”
      那的确是老早老早的事情了,那时方指导刚从小镇回省城不久,踌躇满志地选拔人才,不达目的不罢休。那时候爱夏和文秋都还是大姑娘,一个眼睛笑盈盈、一个亮晶晶,唱戏比电匣子里还好听。那时候清河水好清好清。那时候许多的人还年轻,那时候许多的事都还没有发生,那时候一世仿佛很长很长,跟希望一样长......
    只有命运不同,如果命运是一个人,他的一世真的很长,很长,仿佛没有止境。

      本文标题: 一世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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