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片刻倾盆。
人就是这样奇怪、记忆虽说是稀薄与凌乱。但总会在某个特定的场合里、井然有序的一字排开。规整又清晰。
就在这时、我便看见当年单薄的自己靠在那辆回乡客车的座椅上。
回老家可不是件易事。从爸妈家出来、要挤一段二十分钟的公交才能到客运站。排队、购票、对号入座。客车在两个小时的低速公路上颠簸之后、到达家乡小镇的老旧车站。据老爸老妈回忆、早在他们尚未定亲之时、车站就已经是这副光景。进站的斑驳铁门上、拉着一条弧形的麻布横幅、上书四个苍劲的正楷:麻柳车站。上面的崭新的墨迹在泛白的麻布上、显得突兀。出站往左行十几分钟、是折向老家转车的简易车站。以一棵黄角树作为默认站牌、多年如此、乡邻们彼此心照。车是天蓝色油漆脱落得所剩无几的三轮货车、人们以此载客、算是生计的一种。车厢里面放置两条木质长凳、江湖规矩、先到先坐。上车的都的是赶集归来的乡亲、还有他们一路同行的竹篓、扁担、和老乡淡然满足的笑容。临了开车之时、驾驶员会到车后视察一番、黝黑皮肤的双手、上面青筋可见、再使劲往里推搡一阵、确信已经客满之后。驾驶员开始指挥后面的乘客:乘客甲的脚应该怎么站、乘客乙的背篓应该横放而不是竖放。如此一来、果然又空出巴掌大的地方。最后、经过一阵精挑细选、在苦无座位而被迫弃车准备搭乘下一辆车的乘客中间、驾驶员选了几位轻壮后生。见缝插针、他们一手吊着车尾顶部的铁杆、一手则顾着自己赶集场上购来的物件。双脚则比较艺术了、他们可以放在一切可以放脚的地方。一路颠簸、车辆转弯之时、驾驶员会扯着喉咙喊上一嗓子:转弯儿咯!几个年轻后生就像挂在车子尾部的几条抹布、随风摆荡。
车子停在公社门口、是此行的终点站。人们陆续下车、同时散去的还有一路而来的老乡们特有的味道、那是勤劳的味道。可我、居然一点不反感。
从这个被人们唤作公社的地方回到外婆家所在村庄、仍需步行五十分钟的一段山路。一路无话、回家的心情、总是好的。我甚至看见路口的那棵老榕树、它的茂密枝叶连同它根部的那块巨大青石、都与从前无异。“也、是吴老家外孙仔嘛?”农田里老乡热情打着招呼。“是啊、放假回来耍。”我则青涩的点头。四岁离开老家、生在黄土青山、却长在钢筋水泥作森林的城市。我叫不上热情老乡的名字、可他们、却记得我、多年如一日。这个来自被他们唤作城里的地方的地道农村孩子。
响午时分、抵达了村庄脚下。再绕过一段黄泥小径、就到外婆家了。“是三哥啊、你回来了噢。”就在这时、我看见了菜地里的表妹。
目光就落定在那一瞬、我清晰看见那天表妹穿的一套校服。校服上、蓝白相间的条文、干净、整洁。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纤细的手臂、一边正用手抹掉粘在大镰刀上面的泥、弄得一手的泥巴。脚边躺着几棵大白菜、雪白厚实的茎、碧绿青翠的叶、校服裤子挽到膝盖上面、一段光洁的小腿。我走过去一边帮着她理掉白菜上的泥巴、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她说着话。菜是自家种的、肥料足个长得也大、连同茎叶足有一米多长、若是不将上面的泥土去掉、扛起来很费劲。她说学校放农忙假、让她们割完麦子再回学校上课。家里那只叫做小虎的土狗又下崽了、这次是下的两只。村口的孝慈仗着自己大她两岁老是欺负她、不许她往她们家门口过。“没得事、哥等哈就去给你报仇。”听到这里、表妹笑了。白皙透明的脸、因为干活、扎在脑后的马尾松了、从额前掉下一缕头发、表妹一手自然地拉住、轻轻地挽在了耳后。这动作、比之多年后我所遇过的一些矫情女子、要有女人味的多。
表妹搂着两棵白菜在前面走着、我则扛着四棵跟着她走在后面。血脉相连、我们流着四分之一的相同血液、我不禁想到:如果舅父不是为求生计而去远方打工、只为寄回一封微薄的薪资贴补家用。那么此时、表妹也许正雀跃在一条洒满阳光的干净街道上、穿着碎花洋裙、舔着冰棍、喝着凉汽水。也许、留守的不只是对现实生活的那份无奈、还有对血脉亲情的那份割舍。
表妹突然远远地尖声尖气的喊起来:"奶奶、三哥回来了。他还帮我砍白菜呢!"
忆于我十一岁那年的五月。2012/6/6 23:40